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馨香丨冯川:我认识的龚巧明

冯川 新三届 2019-06-26

        老编注:清明将届,本号特设“馨香”专题,陆续选发一组追忆新三届故人的篇章,以此缅怀那些远逝天国的同窗学友。   

        

        龚巧明(1948-1985),祖籍湖南湘潭,生于江苏南京。1974年开始发表作品,1977年考入四川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自愿申请到西藏工作,任《西藏文学》小说编辑,著有报告文学和小说、散文多种。1985年在藏东采访途中,不幸翻车掉进尼洋河,罹难时年仅37岁。龚巧明还有另外一个鲜为人知的身份,她是中共一大代表周佛海的外孙女。


龚巧明画像,发表在1986年第一期《西藏文学》封底,画家裴庄欣。



        冯川2013年博客序:

        今天川大的学生,大约已没有几人知道龚巧明是谁。然而当年,在77、78、79级的同学中,龚巧明却称得上是一位粉丝无数尽人皆知的大V。她的小说,曾经是那么轰动,在文革后首批进入高校的那批同学们中,特别在当时我们自发创办的锦江杂志社中,龚巧明以其出众的才华、过人的胆识,一直是无可争议的大姐大……翻检旧文,找出了这篇写给龚巧明的悼词。重发在这里,以留下一段不应忘记的历史。

 

我认识的龚巧明

 

        1985年9月26日,当代青年作家龚巧明在去边防哨卡采访归来的途中,因遭车祸,不幸落水遇难,牺牲在距拉萨三百五十公里处的工布江达。消息传来,人心震动。我们这些生前好友,更是倍感意外和悲痛。

    

        我和龚巧明是大学同学。我认识她,是在读了她的作品之后。这些作品发表在当时同学们自办的文学刊物《锦江》上,显得清新美丽、真挚自然。她似乎正困难而顽强地追求着自己的艺术风格和创作个性。


        她的作品首先令人感到的是一股细腻优美,真实到透明的内心潜流,但似乎同时又总携带着一种苦痛的液汁,它发自一颗热情温柔而又严肃悲怆的灵魂,往往是缓慢地、然而却是一点一滴地渗透到读者的心田,使人因认识这颗美丽崇高的心灵而既感到欢快欣慰,又感到压抑惆怅。


        记得我当时曾经朦胧地想过:她将来的命运一定有更多的坎坷,如果她硬要顽强地追求她自己的艺术理想和生活目标,该要经受多少磨难,付出多大代价,该需要多么坚强的意志和毅力啊!

        ……

    

龚巧明和同学采访能耳朵听字的唐雨时,在四川大足县唐雨家中。


        然而她外表文静、温和,有一种独特的女性魅力,谈吐间显出极高的天赋和很好的教养。她虽然也开玩笑,说一些只有才华横溢的人才说得出来的充满机智、诙谐,几乎是没头没脑、令人忍俊不禁的笑话,但在更多的场合,她的表情却显得严肃、深沉、凝重。


        也许因为当时乍暖还寒时节,她总爱穿黑色大衣,也许因为她戴眼镜的面庞上隐约有一种悲剧气氛。总之,你无论从她的文章,还是从她的为人上,处处都感到她对生活抱着一种严肃的、几乎是一丝不苟的态度。你感觉到这个人不可能在生活中逢场作戏,随波逐流。她对于昔日的理想过分执着,她的感情往往真挚到单纯的程度。


        有时侯,你会觉得她幼稚,轻信甚至鲁莽。但有时侯,与她相对照,你又不禁感到自己的庸俗、猥琐和渺小。她仿佛负载着一颗过分沉重、动荡不安的灵魂,正试图寻找、发现,甚至不如说奋力开辟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

    

        这个位置在哪里,她当时似乎并不知道。她不断地变换自己的写作方式,写过散文、小说、报告文学、电影剧本;写过知青、农民、工人、战士、艺术家、大学生、知识分子、领导干部……人们为她渐渐远去的身影所吸引,惊喜、关怀、好奇乃至嫉恨和不满地注视着她的背影……

    

        1980年初,龚巧明发表了《思恋你,桦林》。这篇日记体小说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反响,评论文章议论纷纷、毁誉不一。也就在这时侯,她收到许多许许多多的读者来信,这些读者(不仅是青年)也像她一样严肃地思考着生活、友谊、爱情、事业……他们对她的作品是那样理解和同情,并且简直像对自己的知心朋友一样地倾诉着自己深藏在内心的真挚感情。龚巧明有点意想不到地发现她被那样多的人由衷地爱着,而与此同时她也承受着沉重的“舆论”压力。


1979年夏天龚巧明与同学在九寨沟。


        她身体不好,容易生病。记得她当时卧病在床,我到女生寝室去看她。她瘦了,说她每写完一篇作品都有精疲力尽的感觉。我说她给人的印象不是在写,而是在呕心沥血。


        我劝她悠着点,为这一代人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不要把所有那些流言蜚语放在心上。她笑了,说她喜欢生病,因为只有在病中,她才享受到温暖、静谧和安宁。


        她给我倒了一杯水,讲到下乡插队的时侯,有一次出工,天气十分炎热,口渴得厉害,周围只有一个牛蹄印里有一小凼水。她终于忍不住,俯下身去喝了。夜里就梦见自己病了,躺在县医院里,周围是洁白的墙壁、洁白的床单。有人来看她,带来了鲜花,插在窗前。


        她讲着,脸上现出人在回忆或幻想时才有的那种几乎是天真的神情。我当时真有些后悔没能上哪儿搞一束花来。她问我对《思念你,桦林》的看法,我说我认为是她最好的小说,还说准备写一篇评论。我把我的基本想法讲了,她听后很高兴,并说即使在我们看来是微不足道的变革和进步,有时也会付出流血的代价,但只要坚信自己的事业是正确的,那就不惜一意孤行。我觉得她给人印象最深的,正是这种一意孤行,知其不可为而为的意志和精神。

    

        评《思念你,桦林》的文章写好后,不久《锦江》就被迫停刊了。虽然一直未能发表,但龚巧明拿去看过,并且似乎很喜欢,这样,我也就满意了。我在这篇文章中,对作品中的女主人公作了这样的评价:


        “这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充满迷人光辉的艺术形象。即使她在爱情中陷入迷悟的时侯,她也仍然是伟大的。面对同样的爱情纠葛,有的人表现出来的是庸俗和灵魂的卑琐,有的人则表现出高尚的情操、磊落的胸怀。我们面前的这篇小说,正是通过一场爱情纠葛的描写,像阳光穿透密林中纠结在一起的藤蔓一样,充分地、明亮耀眼地向读者展示了女主人公温柔的、混合着复杂情感和痛苦,然而却并没有被痛苦淹没和窒息的一颗跳动着的灵魂。


龚巧明在雪域高原。


        “这灵魂是美丽迷人的,因为她苦苦追求和寻找真正的爱情;这灵魂又是深刻强大的,因为她不能忍受庸俗的、缺乏精神活动的、毁灭人的天性和情感的生活。她戴着世俗婚姻的锁链,热情地翘望遥远的天际。她的思想已经成熟到可以接受新的事物,可是她却不幸生活在现实的土地上。

    

        “道学家们从这篇小说的结局看到了旧的传统观念的胜利,他们幸灾乐祸地说:‘你们看,她受到了应得的惩罚;她终于不能不回到从前的生活中去……’但是且慢,真正的谁胜谁负还没有最后分晓。不错,秦倩是回去了,可是并非你们的厉声喝斥使她低下了高贵的头颅。不,她根本没有听见你们的嘟哝和吵闹。她皱着眉头,沉思着,在自己内心深处思考着这样一个严肃的人生课题:在爱情上,究竟应该怎样,才是真正符合道德的。


        “她在个人的感情和良心上,负担起了这样一个由于历史向前发展而必然要提出并迟早会获得解决的问题。她用自己的全部肉体和心灵承担了思考和面对这个问题所必然要付出的痛苦代价。我们再次看到:这是一颗强大的、不会自我欺骗的灵魂;这是感情上的强者。她回到从前的生活中去,不是由于她性格的软弱,而是由于社会发展迟缓,解决这个问题的历史时机并没有真正到来。

    

        “她忍受着内心的痛苦,但这并不是你们能够给予她的惩罚。她痛苦,因为她追求爱情与道德的完整统一,追求既有真正的爱情,同时又符合高尚道德的男女关系。她既不愿忍受没有爱情的婚姻,也不能采取可能导致自己道德信念毁灭的毅然行动。道学家们是不会理解这种痛苦的,他们可以在公开场合大谈其所谓道德,而在背地里却干出最无廉耻的事情。在他们狭小的心胸里,既不能容纳崇高的爱情,也不能有真正的道德,这就是他们身上的分裂与统一。”

    

        《锦江》停刊后,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越来越多,龚巧明承担着来自各方面的精神压力。她知道她走的是一条荆棘丛生的道路,也许正因为道路艰险,她反而更加顽强地向命运挑战了。

    

        但与此同时,她也怀着女性的温柔,充满着痛苦与不安,渴求着别人的理解与安慰。她的感情是脆弱的,容易受到伤害的。有时侯,她会突然像小孩子一样地感到委屈和伤心:人们不理解她;有时侯甚至亲人和朋友也对她产生误解。在压力最沉重的时侯她曾经哭过,抽动着很瘦的身体,哭得那样委屈,那样伤心。毕竟,她也是一个女人啊!


于小冬油画《干杯西藏》。画中两位披戴哈达的女子(龚巧明、田文)先后长眠西藏……


        人们喜欢指责她容易感情冲动,但这种感情冲动却体现了历史进步的要求。我始终认为:她不是那种仅仅听凭感情摆布的人。如果是这样,恐怕她承受的痛苦早已使她停止自己的追求了。我觉得她听从的是理性的召唤,生活的召唤。在这内心的呼声中包含着深刻的历史内容,这是整个民族的奋斗和苦难在她敏感的心灵中产生的回响。这种回响以一种不可遏止的力量驱使她去奋斗、追求和探索。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她为什么会抛弃舒适的生活和家庭,去在风雨泥泞的道路上奔赴和跋涉。

    

        历史已经进入八十年代,改革的步伐在中国大地上震响,时代的春潮时而汹涌时而迂回地在人们心中汩汩奔流。无数新人已经毫无羁绊地向着新生活迅跑了,而那些最先呼唤新生活的人现在却有了落伍之感。龚巧明多么希望自己在艺术上、精神上都能够获得新的生命啊!她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奇怪的位置上:一方面,人们觉得她已经走得够远了;另一方面,她自己却深感落后于某些后起的新人。她的路似乎比别人要来得艰难,她的处境也比别人不利……


        然而她始终苦恋着自己的艺术,她仿佛命定要为它牺牲自己的一切。她的眼睛始终盯着道路的远方,对旁人加给她的谣言诽谤只报以轻蔑的苦笑。她毫无自卫能力,任何人只要愿意,都可以再给她背上插一把刀子。她从肉体到精神都背负着沉重的负担,步履艰难地,但始终顽强不屈地走着自己漫长而永恒的路。她离开丈夫和女儿,离开同学和朋友,独自去了西藏……

    

        现在,龚巧明静静地躺在西藏的土地上,她终于用生命去殉了自己的事业。尼羊河水洗去了她生前有过的痛苦,她最后的遗容是宁静的。遗体安葬在拉萨烈士陵园,人们在她的墓前献上了花圈。在追悼会和接送遗体的路途中,许多人为她的匆匆永别失声痛哭。一位老人为她写了一份很长很有份量的挽联;一位青年艺术家则表示要自己买一块大理石,亲自塑成如真人一般的塑像,安放在龚巧明的墓前。


        《中国青年报》登载了龚巧明遇难的消息,表示了沉痛的哀悼;四川大学中文系开了龚巧明纪念会,缅怀她的生平。而无数青年和读者更是在自己心里默默地向她表示心灵的悲痛和真挚的敬意……


        我曾经想过:天地之大,难道竟没有她一席容身之处。现在我明白了,她苦苦寻找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原来这位置就在人们永远记忆和怀念她的心中。那曾经在她身躯中永不衰竭地燃烧着的精神火焰,现在已如同奥林匹斯的火炬一般,传到了无数后来的接力者手中----龚巧明的灵魂是不朽的!


        1985.10.3.


(原载《大时代》1985年第2期。)


本文作者冯川。


        作者简介:冯川,1977年考入四川大学中文系。现为四川大学中文系教授、四川大学比较文学系教授、德国波恩大学特邀研究员。


(本号获作者许可推送,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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